儒家经典 | 《孟子·梁惠王上》(七)

日期: 2024-07-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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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宣王问曰:“齐桓、晋文之事可得闻乎?”


孟子对曰:“仲尼之徒无道桓、文之事者,是以后世无传焉。臣未之闻也。无以[1],则王乎?”
曰:“德何如,则可以王矣?”
曰:“保[2]民而王,莫之能御也。”
曰:“若寡人者,可以保民乎哉?”
曰:“可。”
曰:“何由知吾可也?”
曰:“臣闻之胡[3]曰,王坐于堂上,有牵牛而过堂下者,王见之,曰:‘牛何之?’对曰:‘将以衅钟[4]。’王曰:‘舍之!吾不忍其觳觫[5],若无罪而就死地。’对曰:‘然则废衅钟与?’曰:‘何可废也?以羊易之!’不识有诸?”
曰:“有之。”
曰:“是心足以王矣。百姓皆以王为爱[6]也,臣固知王之不忍也。”
王曰:“然。诚有百姓者。齐国虽褊[7]小,
吾何爱一牛?即不忍其觳觫,若无罪而就死地,故以羊易之也。”
曰:“王无异于百姓之以王为爱也。以小易大,彼恶知之?王若隐其无罪而就死地,则牛羊何择焉?”
王笑曰:“是诚何心哉?我非爱其财,而易之以羊也,宜乎百姓之谓我爱也。”
曰:“无伤也,是乃仁术也,见牛未见羊也。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远庖厨也。”
王说曰:“《诗》云:‘他人有心,予忖度[8]之。’夫子之谓也。夫我乃行之,反而求之,不得吾心。夫子言之,于我心有戚戚焉。此心之所以合于王者,何也?”
曰:“有复于王者曰:‘吾力足以举百钧,而不足以举一羽;明足以察秋毫之末,而不见舆薪’,则王许之乎?”
曰:“否。”
“今恩足以及禽兽,而功不至于百姓者,独何与?然则一羽之不举,为不用力焉;舆薪之不见,为不用明焉;百姓之不见保,为不用恩焉。故王之不王,不为也,非不能也。”
曰:“不为者与不能者之形何以异?”
曰:“挟太山以超北海,语人曰‘我不能’,是诚不能也。为长者折枝,语人曰‘我不能’,是不为也,非不能也。故王之不王,非挟太山以超北海之类也;王之不王,是折枝之类也。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天下可运于掌。《诗》云:‘刑[9]于寡妻[10],至于兄弟,以御于家邦。’言举斯心加诸彼而已。故推恩足以保四海,不推恩无以保妻子。古之人所以大过人者无他焉,善推其所为而已矣。今恩足以及禽兽,而功不至于百姓者,独何与?权,然后知轻重;度[11],然后知长短。物皆然,心为甚。王请度之!抑王兴甲兵,危士臣,构怨于诸侯,然后快于心与?”
王曰:“否。吾何快于是?将以求吾所大欲也。”
曰:“王之所大欲可得闻与?”
王笑而不言。
曰:“为肥甘不足于口与?轻暖不足于体与?抑为采色不足视于目与?声音不足听于耳与?便嬖[12]不足使令于前与?王之诸臣皆足以供之,而王岂为是哉?”
曰:“否。吾不为是也。”
曰:“然则王之所大欲可知已。欲辟土地,朝秦、楚,莅中国而抚四夷也。以若所为,求若所欲,犹缘木而求鱼也。”
王曰:“若是其甚与?”
曰:“殆有甚焉。缘木求鱼,虽不得鱼,无后灾。以若所为,求若所欲,尽心力而为之,后必有灾。”
曰:“可得闻与?”
曰:“邹人与楚人战,则王以为孰胜?”
曰:“楚人胜。”
曰:“然则小固不可以敌大,寡固不可以敌众,弱固不可以敌强。海内之地方千里者九,齐集有其一。以一服八,何以异于邹敌楚哉?盖亦反其本矣。今王发政施仁,使天下仕者皆欲立于王之朝,耕者皆欲耕于王之野,商贾皆欲藏于王之市,行旅皆欲出于王之涂,天下之欲疾其君者皆欲赴[13]于王。其若是,孰能御之?”
王曰:“吾,不能进于是矣。愿夫子辅吾志,明以教我。我虽不敏,请尝试之。”
曰:“无恒产而有恒心者,惟士为能。若民,则无恒产,因无恒心。苟无恒心,放辟邪侈,无不为已。及陷于罪,然后从而刑之,是罔[14]民也。焉有仁人在位,罔民而可为也?是故明君制民之产,必使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乐岁终身饱,凶年免于死亡。然后驱而之善,故民之从之也轻。今也制民之产,仰不足以事父母,俯不足以畜妻子,乐岁终身苦,凶年不免于死亡。此惟救死而恐不赡[15],奚暇治礼义哉?王欲行之,则盍反其本矣。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八口之家可以无饥矣;谨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义,颁白者不负戴于道路矣。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

【注释】[1]无以:不得已。[2]保:安。[3]胡龁:齐宣王的近臣。[4]衅钟:杀牲以血涂钟行祭。[5]觳觫:因恐惧而发抖。[6]爱:吝啬,吝惜。[7]褊:狭小。[8]忖度:推测,揣度。[9]刑:通“型”,示范。[10]寡妻:嫡妻。[11]度:动词,用尺子量。[12]便嬖:能说会道、善于迎合的宠幸者。[13]愬:同“诉”,诉说,告发。[14]罔:欺骗,陷害。[15]赡:足够。

【译文】齐宣王问孟子说:“齐桓公、晋文公称霸的事情可以讲给我听吗?”
孟子说:“孔子的弟子没有谈论齐桓公、晋文公之事,因此后世失传了。我没有听说过这事。如果非要说的话,那么我还是说说行王道的事?”
(齐宣王)说:“要有什么样的德行,才可以称王于天下呢?”
(孟子)说:“使民安定来称王,没有人可以抵御得了他。”
(齐宣王)说:“像我这样的人,能够使百姓安定吗?”
(孟子)说:“可以。”
(齐宣王)说:“您根据什么说我可以呢?”
(孟子)说:“我从胡龁那里听说,(有一次)您坐在大殿上,有个人牵牛从堂下走过,您看见了,问道:‘这牛牵到哪里去?’那人回答说:‘准备杀了,用它来祭钟。’您说:‘放了它!我不忍看到它那恐惧战栗的样子,就好像(一个人)没有罪却把他置于死地。’那人问道:‘既然这样,要废除祭钟的仪式吗?’您说:‘怎么可以废除呢?用羊来替换它吧。’不知道有没有这件事?”
(齐宣王)说:“有这事。”
(孟子)说:“有这样的仁慈之心就足以称王于天下了。百姓都认为大王这种行为是出于吝啬,而我知道您是于心不忍。”
齐宣王说:“是的。的确有这样误解我的百姓。齐国的土地虽然狭小,我何至于吝惜一头牛?我就是不忍看它那恐惧战栗的样子,就像(一个人)无罪却将它置于死地,因此用羊去替换它。”
(孟子)说:“您不要责怪百姓认为您吝啬。以小换大,他们怎么理解您的想法呢?您如果吝惜它无罪却将其置于死地,那么牛和羊又有什么区别呢?”
齐宣王笑着说:“这究竟是出于什么心理呢?我的确不是吝惜钱财,但以羊替换牛,也难怪老百姓说我吝啬了。”
(孟子)说:“没有关系,这是体现了仁爱之道,只是您看到了牛发抖而没看到羊发抖。有道德的人对于飞禽走兽,看见它活着,便不忍心看它死;听到它哀鸣的声音,便不忍心吃它的肉。因此君子远离宰杀的厨房。”
齐宣王高兴地说:“《诗经》说:‘别人有什么心思,我能揣测到。’说的就是先生您这样的人啊。我这样做了,回头再去想它,却想不出是为什么。先生您说的这些,对于我的心真是有所触动啊。这种心思之所以符合王道,是为什么呢?”
(孟子)说:“假如有人报告大王说:‘我的力气足以举起三千斤的重物,而他却不能够举起一根羽毛;我的眼力足以看清鸟兽秋天新生细毛的末梢,而他却看不到整车的柴草。’那么,大王您相信吗?”
(齐宣王)说:“不相信。”
(孟子说:)“如今您的恩德足以施及禽兽,而老百姓却得不到您的恩泽,这是为什么呢?如此举不起一根羽毛,是不用力气的缘故;看不见整车的柴草,是不用目力的缘故;百姓没有感受到您的爱护,是您不肯布施恩德的缘故。所以,大王您不能以王道统一天下,是不肯这么做,而不是不能做。”
(齐宣王)说:“不肯做与不能做,在表现上怎样区别?”
(孟子)说:“用胳臂挟着泰山跳过渤海,告诉别人说:‘我做不到。’这确实是做不到。为长辈按摩肢身,告诉别人说:‘我做不到。’这是不肯做,而不是不能做。所以大王不能统一天下,不属于用胳臂挟泰山跳过渤海这一类的事;大王不能统一天下,是属于为长辈按摩肢身一类的事。尊敬自己的老人,进而推广到尊敬别人家的老人;爱护自己的孩子,进而推广到爱护别人家的孩子。照此理去做,要统一天下就如同在手掌上转动东西那么容易。《诗经》说:‘先做好榜样给自己的妻子看,然后推及兄弟,进而治理好一家一国。’说的就是把这样的心思推广到他人罢了。所以,推广恩德足以安抚四海百姓,不推广恩德连妻子儿女也安抚不了。古代圣人大大超过别人的原因没别的,善于推广他们的好行为罢了。如今您的恩德足以推广到禽兽身上,可是功德却不能惠及百姓,这究竟是什么原因呢?权衡一下,才能知道轻重;丈量一下,才能知道长短。事物都是如此,人心更是这样。大王,您请思量一下吧!您发动战争,危及将士的生命,与各诸侯国结怨,这样心里才痛快吗?”
(齐宣王)说:“不是的。我怎么会对这种情况感到痛快呢?我是打算用这办法求得我最想要的东西罢了。”
(孟子)说:“您最想要的东西是什么,可以说给我听听吗?”
齐宣王笑而不语。
(孟子)说:“是因为肥美甘甜的食物不够吃呢?又轻又暖的衣服不够穿呢?还是因为各种色彩不够看呢?美妙的音乐不够听呢?左右受宠爱的人不够用呢?这些您的大臣们都能充分地供给,难道大王真是为了这些吗?”
(齐宣王)说:“不是。我不是为了这些。”
(孟子)说:“这样说来,大王所最想
得到的东西便可知道了,是想开拓疆土,使秦国、楚国来朝见,统治整个中原地区而安抚四方的民族。但是以您的做法去谋求这样的理想,就像爬到树上去抓鱼一样。”
(齐宣王)说:“有像你说的这么严重吗?”
(孟子)说:“恐怕比这还严重。爬到树上去抓鱼,虽然抓不到鱼,却没有什么后祸。假使用您的做法,去谋求这样的理想,又尽心尽力地去干,结果必然有灾祸。”
(齐宣王)说:“是什么道理,可以讲给我听吗?”
(孟子)说:“如果邹国和楚国交战,那您认为谁胜呢?”
(齐宣王)说:“楚国会胜。”
(孟子)说:“如此说来,小国本来就敌不过大国,兵力少的本来就敌不过兵力多的,弱国本来就敌不过强国。天下的土地,纵横各一千里的国家有九份,齐国的土地全部加起来也只占其中的一份。以一去降服八,这与邹国和楚国为敌有什么不同呢?还是回到根本上来吧。如果您现在发布政令施行仁政,使得天下为官的都想到您的朝廷来做官,种田的都想到您的田野来耕作,做生意的都想把货物存放在大王的集市上,出行的人都想在大王的道路上出入,各国那些憎恨他们君主的人都想跑来向您申诉。如果像这样,谁还能抵挡您呢?
(齐宣王)说:“我糊涂,不能懂得这个道理。希望先生您帮助我实现我的愿望,明确地指导我。我虽然不聪慧,却愿意试着去做。”
(孟子)说:“没有长期赖以为生的产业而有恒心的,只有有志之士才能做到。至于百姓,如果没有固定的产业,就没有长久不变的心。如果没有长久不变的心,就会放肆不拘,胡作非为。等到他们犯了罪,随后才用刑法去处罚他们,这样做是陷害百姓。哪有仁爱的君主掌权,却做出这种陷害百姓的事呢?所以贤明的君主规划老百姓的产业,一定使他们上能赡养父母,下能养活妻子儿女;年成好时能丰衣足食,年成不好也不致饿死。然后再督促他们向善,这样老百姓追随国君就容易了。如今规划给百姓的产业,上不能赡养父母,下不能养活妻子儿女;好年景也总是生活在困苦之中,坏年景免不了要饿死。这(就使百姓)连救死济亡还怕来不及,哪里还顾得上学习礼义呢?大王真想施行仁政,应该回到根本上来啊。每家五亩地的住宅,种上桑树,那么五十岁的人就可以穿上丝绵衣了;鸡、猪、狗这些家畜,不扰乱喂养繁殖的时节,七十岁的人就可以有肉吃了;一百亩的田地,不要因劳役耽误了农时,八口人的家庭就可以不挨饿了;重视乡里学校教育,反复地教导他们孝顺父母、尊重兄长的道理,头发斑白的老人便不会再背着东西在路上奔走了。老年人都可以穿丝绵衣、有肉吃,百姓不挨饿受冻,如果像这样还不能统一天下的,那是没有的事。”

【解读】本章为《孟子》中篇幅最长的一章,同时也是展现孟子“仁政”主张最为透彻的一章。齐宣王怀称雄争霸之心,故开始便询问孟子齐桓公与晋文公的事迹。按照孟子自身的学识水平来讲,他应当是通晓的,然而儒家思想的传统是反对以武力、霸道征服天下。据《论语》记载,卫灵公曾问军阵之事于孔子,孔子回答说:“俎豆之事则尝闻之矣,军旅之事未之学也。”(《论语·卫灵公》)故孟子言不知齐桓、晋文之事,非不知也,实不答也。然而孟子此时抓住了齐宣王的称霸心理,先将话题引入“王道”之上,称“保民”即可为王;随后,又为齐宣王以羊易牛之事正名,并赞扬其有达到“王道”的基础,即“不忍”之心,这无疑让齐宣王感到欣喜。但孟子绝不是谄媚之人,在齐宣王高兴之际,采用归谬法,让齐宣王认识到自己之所以“不王”,是因为“不为”;同时又通过邹楚之战的假设,让齐宣王认识到自己行为的不可行性与危险性。有了以上的前提,孟子才提出了自己的政治蓝图:先令民众有“恒产”,然后在此基础上行教化(这也继承了孔子“庶之”“富之”“教之”的思想)。这个政治蓝图极为具体翔实,又有可操作性,既保障了民众的生活,又保障了统治政权的稳固,可以说是实现了两个群体的利益最大化。虽然孟子的这一政治蓝图没能在当时实现,却深刻影响了中华民族的文化心理,激励着中华民族一代又一代仁人志士“为万世开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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