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年代我一度经过南京,风雨如磐的山城,连鸡鸣寺也难得寂静。寺中有一幅画,石壁危立,一只公鸡引吭高啼,题诗是《诗经·风雨》一章中的句子:“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旧中国风雨如晦,我于徐悲鸿先生这幅旧作中感到共鸣。
我见到悲鸿先生的作品,比这次还要早一些。幼年,我的艺术启蒙师是外祖父苗印青和表兄苗君实,他们教过我画山水、兰竹。四十年代初期,我怀着艺术的求知欲到了北京,人京华美专就读国画,接触过在京的艺术名家,日本画家的中、西流派;外加上西方各流派,也都涌入北京。我对着艺术的万花简徬徨苦闷,面临着自己艺术道路的抉择。当悲鸿先生还未到北京之前,我在各处看过他的部分作品,有人物、奔马和雄狮,也看到由后方流传来的一些零篇断简的印刷品,使我感受到这位爱国画家的感情:国土在沉沦,人民在受难,脱缰的骏马,觉醒的睡狮,劈山的愚公,是救国的呼号,民族的唤醒,中华的写照。我感到这才是代表四亿人民的画笔,民族的画笔,而且是有分量的画笔!
抗战胜利,悲鸿先生北上出任北平国立艺专校长,他没有想到会有一个艺术学徒在默默地欢迎他。出人意料,悲鸿先生的北上,却激起了北京艺坛的波澜,引起了争论。争论是,认为悲鸿先生师造化、重写生的革新主张摧残了国画。传单到处张贴,报纸论辩对坐,在论战之际,我收到悲鸿先生的油印文章,提出:“人物必具精神,山水必辨地域'。
他指出凡有志于绘画的青年“皆愿摹写人民生活,无一人愿意摹仿古人作品为自足者'。这些问题,在今天看来,本是不成问题的问题,而在那一时代,连这一点变革,都成了难题。这就无怪,当悲鸿先生那样憧憬着的世界--“雄鸡一唱天下白”、“为觅生刍尽日驰”,--中国解放的喜讯传来时,给他带来那么大的欢乐了。
悲鸿先生在1932年就画出了《九方皋》,此后多次重复制作。他为什么那样热爱这一主题?现在我明白,他希望人尽其才,而国民党则排斥人才,我以为,这也许是他心情的自况。尽人皆知,悲鸿先生是一位满腔热忱的艺术教育家。他毕生寻寻觅觅,人不分老少,地不分东西,位不分高低,画不分类别,曾为当时的艺专,延揽人才,物色新苗。九方皋是相马的伯乐,悲鸿先生则是识画的伯乐。许多艺术上的有识之士,通过他的评价介绍而中外知名,有的则在他的支持下出国留学。当我会见这位画师时,一点没有畏怯之感。他欣然为我这个微不足道的艺术学徒的字画题词,在我茫茫艺海的飘浮中,授予了罗盘。
我决心到徐校长所主持的艺专攻读国画。悲鸿先生从马来西亚带回的青年骆新民,和我是好友,陪同我到教务处报到。悲鸿先生笑着对他们说:“夜泊的字画题诗有些怪,合称“三怪”了'。我听了有点发窘,他含蓄地批评我的作品,“怪字的涵义有贬也有褒,你的画有一些文人画的趣味,但功夫还不深!”他说:“文人画开始有创造,但时间久了,有的就不去创造,却进行抄袭。”墨画科的学生很少,但悲鸿先生还抽空前来指导。我临近毕业,悲鸿先生又善意地留下我,到绘画系学习,让我刻苦地练习素描,充实国画底子,并指导我如何观摩图书资料。但因我已是体质虑弱之躯,繁重的学习使我重病辍学,又一度陷人悲观傍徨之中。这时,我收读了悲鸿先生的慰问信。悲鸿先生在极度繁忙的生活中,为一个普通的艺术学徒,亲笔致书“鼓励勇气,以奏肤功,望弟自爱”等情意恳切的慰问,浇润我近于枯焦的心苗。这时,他还不时让老友黄警顽先生代他为我汇寄助学金,作为病中的营养。
当我最后一次临近毕业,我和几个青年编演了一出小剧,请这位老院长观看,他万分高兴,万分惜别地说:'本想把你留在学院,但现已不设国画系,希望你工作中再下一番研究新国画的功夫。”许多年来,我研究了悲鸿先生的人物、花鸟中的诗情美,研究了他的寓言画,研究了他技法上的革新。我以为,悲鸿先生论画史,评人物,不泥定论;操画笔,不拘成法。他的漓江春雨,纯用泼墨,他的粗硕的竹干,用排笔挥写,都曾遇到有些论者的非议。我想一个画家不可能完成绘画变革的一切使命,但勿庸置疑地,他在融会中西,大胆创新上有所突破。他热爱祖国,热爱人民,热爱学生的一腔热忱,曾经陶醉过我,感染过我,培育过我。“文化大革命”的漫长岁月,使我看人看事的阅历增多,从而更加追慕这位正直勤劳的艺术家,还常常浮上一个新概念 --“画格即是人格”。
1953年,我在外地从事工作以后,很想念着他,我和一位同事备下一点他所喜爱的礼品去看他。进人福禄胡同,门庭过于沉寂,惊悉悲鸿先生一病溘逝,我终于没有尽到自己一点菲薄的心意,作为恩惠的报答。我约着骆新民、曾善庆前去美院礼堂守灵,以便用较长的时间凝视着这位蔼然长者,他像活着一样雍容而安详。北京的秋风是萧瑟的,我不禁潸然泪下…
自那时以后,我又在茫茫的艺海中航行了25个年头。我从来没有敢于骄矜和怠惰过。我期望在自己的作品中,能表现出“画言志”和“诗情美”。现在把悲鸿先生的作品和我个人的部分习作,发表于《迎春花》上,也作为一束鲜花,奉献于悲鸿先生的忌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