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曾参之“参”的读音
孙永选
孔子弟子曾参,又称曾子。曾参之“参”,一般人都读shēn。不过,笔者也发现有人重提古代学者方以智、王引之等人的观点,认为“参” 是“骖”的借字,当读cān,(见《古汉语研究》1998年第2期),理由是,“根据名字相应的规律,此参字只有读‘骖’才说得通。”笔者以为不然。
首先,历代相沿,曾参的“参”一直读shēn。笔者久居孔子故里曲阜,访知当地人上至饱学硕儒,下至田夫野叟,两千余年沿称至今,都称曾子为曾参(shēn),无有读曾参(cān)者。曾子故里山东鲁西南一带地区的百姓也都读shēn。如果曾子名参(cān),怎么会两千多年其故里百姓一直误读呢!笔者访问了中国孔子研究院、孔府档案馆、曲阜师范大学国学院和孔子研究所的多位教授专家,他们也都一致读shēn,未有主张读cān者。
其次,中国历史上,明末之前,也未见有读cān者,不读cān倒有确证。
《说文·林部》给“森”注音说,“读若曾参之参。”“参”与“森”同音,可见汉代儒学大师许慎是不读cān的。汉儒重师承,讲家法,师徒相授,代代相传,弟子不敢随意妄改。汉人注的音,多保存古音面貌。所以,汉儒音读是可信从的。据汉儒音读来看,也当以读shēn为是。读cān之说,于古未见。
另外,我们还可以参考诗歌韵脚字找到很多证据。例如:
唐代员半千《陇右途中遭非语》:
赵有两毛遂,鲁闻二曾参。慈母犹且惑,况在行路心。冠冕无丑士,贿赂成知己。名利我所无,清浊谁见理。敝服空逢春,缓带不著身。出游非怀璧,何忧乎忌人。正须自保爱,振衣出世尘。
诗中的韵脚字,“参、心”为韵(后面“己、理”为韵,“身、人、尘”为韵,属于古体诗的换韵现象)。
唐代李昂《睢阳送韦参军还汾上》:
世业重籯金,青春映士林。文华两孙楚,兄弟二曾参。竹抱卢门暗,山衔晋国深。预知汾水上,一雁有遗音。
诗中的韵脚字,“金、林、参、深、音”为韵。
唐代徐夤《赠杨著》诗:
藻丽荧煌冠士林,白华荣养有曾参。十年去里荆门改,八岁能诗相座吟。
李广不侯身渐老,子山操赋恨何深。钓鱼台上频相访,共说长安泪满襟。
诗中的韵脚字,“林、参、吟、深、襟”为韵。
宋代王安石《次韵平甫喜唐公自契丹归》:
留犁挠酒得戎心,并袷通欢岁月深。奉使由来须陆贾,离亲何必强曾参。
燕人候望空瓯脱,胡马追随出蹛林。万里春风归正好,亦逢佳客想挥金。
诗中的韵脚字,“心、深、参、林、金”为韵。
王安石的另外一首《初去临安》:
东浮溪水渡长林,上坂回头一拊心。已觉省烦非仲叔,安能养志似曾参。
忧伤遇事纷纷出,疾病乘虚亹亹侵。未有半分求自赎,恐填沟壑更沾襟。
诗中的韵脚字,“林、心、参、侵、襟”为韵。
宋代吴潜《谢世诗二首》(其一):
股肱十载竭丹心,谏草虽多祸亦深。补衮每思期仲甫,杀人未必是曾参。
毡裘浩荡红尘满,风雨凄凉紫殿阴。遥望诸陵荒草隔,不堪老泪洒衣襟。
诗中的韵脚字,“心、深、参、阴、襟”为韵。
宋代李弥逊《次韵硕夫池亭赏莲》:
此间此景乐最深,世路好恶君酌斟。下车何必笑冯妇,投杼未免疑曾参。
诗中的韵脚字,“深、斟、参”为韵。
宋代连文凤《三省斋为洪中行赋》:
机巧日相寻,谁能自警深。惟君学夫子,此意即曾参。钟破平生梦,灯明半夜心。遥知读书处,松桂已成林。
诗中的韵脚字,“寻、深、参、心、林”为韵。
连文凤的另外一首古体诗《慈乌》:
步出东南林,哑哑闻哀音。哀音不堪闻,而有反哺心。子母谁无情,尔情抑何深。昔人称尔孝,鸟中之曾参。人于物最灵,奈何不如禽。
诗中的韵脚字,“林、音、心、深、参、禽”为韵。
宋代赵师秀《送真直院出使江东》:
一节铸黄金,翩然别禁林。几于言事日,已作去朝心。有识愁虽结,无惭喜自深。江边瞻使者,谁不敬曾参。
诗中的韵脚字,“金、林、心、深、参”为韵。
宋代魏兴祖《挽薛艮斋》(其一):
奥学传伊洛,平生尽此心。多闻推子贡,一唯妙曾参。知识皆文武,才猷冠古今。斯人苦斯疾,吾党恨尤深。
诗中的韵脚字,“心、参、今、深”为韵。
明代王应斗《咄咄吟》(其二):
颠毛频拥雪霜侵,累日牢骚付短唫。未肯酖人款叔子,终怀慈母识曾参。
身当磨蝎宫中老,路向羊肠历后深。却喜蒲团心弗动,尽教山鬼自浮沉。
诗中的韵脚字,“侵、唫、参、深、沉”为韵。
明代张一旸《咏植孝子》:
养志徽猷耀古今,千秋谁复继曾参。归巢已听慈乌哺,跪食今看孝子心。
王宅冰鳞堪入馔,孟家冬笋又成林。曾然菽水非三釜,若比庄公抵万金。
诗中的韵脚字,“今、参、心、林、金”为韵。
以上诗中,与曾参的“参”押韵的字都是“侵”韵字,古人诗歌此类例子甚多。可见从唐代到明代,曾参的“参”是不读cān的。
清代车万育编的《声律启蒙》在下卷“十二侵”里有“松郁郁,竹森森,闵损对曾参”的韵句,曾参之“参”也在“侵”韵。
再次,从读cān说提出的时代和背景分析,此说在历史上提出较晚,产生于标榜古音通假的明末清初,当时训诂正处于转变时期,解读古书常常打破旧说,标新立异。明清之际,方以智提出:“曾参,字子舆,参当音参乘之骖。”(《通雅·姓名》)后来继此说者有王引之、卢文弨等人。王引之《春秋名字解诂》说:“曾参,字子舆。参,读为骖。……名骖字子舆者,驾马所以引车也。”不过当时很少有人信从。卢文弨《经典释文考证》就说:“案曾子字子舆,当读为七南反,与骖同,而今人咸不然。”可见此说只是少数几个人的主张,一般人并不这么读。清初学者于古书解释认为难通之处,便求之通假,这是当时治学的风气。王引之是清代著名学者,治学还是很严谨的,其借助通假,的确解决了古书中的许多问题,为人称道。但其说也偶有失误处,并非百分之百都正确。本字可通,却滥用通假,改字为训,就犯了训诂之忌,并不一定可靠。
又次,从用字分析,难圆其说。方以智、王引之、卢文弨等人认为,“参”与“舆”(车)没有关系,如果解释为假借字“骖”,就有了马和车的关系,所以主张读cān。但这样就产生了一个问题,明明有一个“骖”字不用,却偏偏要用一个假借字,这不是很奇怪吗?
又次,从名与字的关系来看,古人的名和字,一般都是字从名义,未见有名从字义的。读cān说先从字出发,把“舆”解释为车,再与名相联系,改“参”为“骖”以使名曲从字之义,颠倒了名与字之间的主从关系。而且古人名字中罕见有用“骖、驷”等字为名的。
又次,从“参”的古义来看,与“骖”无关。“参”古字写作“曑”,《说文·晶部》:“曑,商星也。”(段玉裁认为“商”为“晋”之误)本义是星宿名,不读cān。“骖”只能算是其假借义。舍本义而用假借义,并不是很圆满的解说,似不可取。而且段玉裁注《说文》,只说 “参”作“骖”字的声符,不言假借。
综上所述,读cān说违背历史和现代大众读音实际情况,不合情理;从“舆”的车义出发求解“参”字,使名从字义,本末倒置;本字可通却标榜通假,改字为训,实不可取。笔者认为,曾参之“参”用的就是其本义星宿名称,应读shēn。与名相应,其字“子舆”用的并不是“车”义,而是“地”义。“舆”古代有大地的意思。古人有天覆万物、地载万物之观念,“舆”本义为车,车可载物,故“舆”可指地。这在古书中不乏例证。《周易·说卦》:“坤为地,……为大舆。”宋玉《大言赋》:“方地为舆,圆天为盖。”古人以为天圆地方,故又称大地为“方舆”。清初学者顾祖禹著有一部地理书《读史方舆纪要》,史书中有《方舆志》(或称《舆地志》),其中的“舆”即是地理义。星宿与大地相对,这是古人的分野观念。曾参以星宿为名,取地理为字,名与字的意义联系是十分恰切的,并非只有读“骖”才说得通。古人以星宿取名的例子常见,如孔子另一弟子卜商(字子夏)、西晋文学家张亢(字季阳)、汉末黄巾军领袖张角等便是如此,“商”、“亢”、“角”都是二十八宿中的星宿名。所以,曾参之“参”应该读shēn而不能读cān,更不烦改字为训。《汉语大词典》第五卷第780页“曾参杀人”条特别给“参”注音shēn,是十分正确的。不懂得“舆”有“地”义,执“车”义而强为之解,就只能乞助于通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