舜帝郡望考
曲阜孔子博物院 彭庆涛
汶泗流域自考古发掘的8000年前的北辛文化开始,至夏、商、周三代,连续承传,从未缺环。这种由考古资料而证实和建立起来的完整的、系统的、久远的文化谱系,毋庸就全国来说,既使在世界上也无任何一个地区能够与之比肩。如果说中华文明的古老辉煌和连续发展,成为世界文化的唯一骄傲,那么,汶泗流域古老悠久、自成系统的传统文化,无疑又成为中华民族的唯一骄傲,成为中华文明生生不息的源泉和脊梁。
历史发展到大汶口文化中期,汶泗流域便在黄河中下游地区率先进入了父系氏族社会。证据可分两大线索:一是考古发掘的大汶口文化遗存提供了佐证,大汶口文化中晚期是我国唯一完整的从母系氏族社会向父系氏族社会过度的系列文化遗存;二是文献资料多所记载的人文初祖太昊伏羲氏及其父系祖先在汶泗流域的崛起。包括伏羲、炎帝、黄帝、蚩尤、少昊(玄嚣)、颛顼、帝喾、帝尧、帝舜、伯益、皋陶等等众多的史前人物,无一不与汶泗流域以及鲁西南地区有着密切的联系。因专题所限,本文仅就舜帝郡望和活动范围作考析如下:
《史记·五帝本纪》曰:“舜耕历山,渔雷泽,陶河滨,作什器于寿丘,就时于负夏。”
若称舜帝发迹之地,必须兼有历山、雷泽、河滨、寿丘、负夏之地,那就依次看来——
历山,《五帝本纪集解》引郑玄曰:“(历山)在河东。”《正义》引《括地志》云:“蒲州河东县雷首山,一名中条山,亦名历山……历山南有舜井。”又云:“越州余姚县有历山、舜井。……二所又有姚虚,云生舜处也,及妫州历山、舜井皆云舜所耕处,未详也。”
雷泽,《集解》引郑玄曰:“雷夏,兖州泽,今属济阴。”《正义》引《括地志》云:“雷夏泽在濮州雷泽县郭外西北。《山海经》云雷泽有雷神,龙首人头,鼓其腹则雷也。”
河滨,《集解》引皇甫谧曰:“济阴定陶西南陶丘亭是也。”《正义》曰:“于曹州滨河作瓦器也。《括地志》云:‘陶城在蒲州河东县北三十里,即舜所都也。南去历山不远,或耕或陶,所在则可。何必定陶方得为陶也?斯或一焉。’”
寿丘,《集解》引皇甫谧曰:“在鲁东门之北。”《索隐》曰:“寿丘,地名,黄帝生处。”宋代因曲阜寿丘为黄帝出生地而被朝廷钦改县名为仙源县。
负夏,《集解》引郑玄曰:“负夏,卫地。”《索隐》云:“就时犹逐时,若言乘时射利也。《尚书大传》曰‘贩于顿丘,就时负夏’。孟子曰‘迁于负夏’是也。”
上述资料表明,舜的发迹重点在曲阜、钜野、鄄城、定陶等鲁西南一带,或者说,在汶泗流域与黄河济水交汇的兖豫大平原。
然而,一旦考查舜帝在泗水上游的遗迹,则只能表明鲁西南、豫东为舜的迁徙之地,至于济南、越州、妫州,则应是有虞氏之后裔迁徙或分封的结果。考据如次:
第一,《孟子·离娄下》曰:“舜生于诸冯,迁于负夏,卒于鸣条,东夷人也。”这一记载应比《史记》正义、索隐、集解等早得多,也信实得多。至少可以证明,战国时期人们知道舜为东夷之人,并明确指出舜生于东夷的诸冯,曾迁到负夏,最后卒于鸣条。从而又引出“诸冯”和“鸣条”二地。
诸冯,有人认为是临沂的诸城。其实不然,诸冯在泗水东今平邑域内,现仍称诸冯村。
负夏,亦称负瑕,负瑕周时为鲁邑,汉改为瑕丘县属山阳郡,武帝元光年间封鲁恭王子政为瑕丘侯,故为侯国,晋时入南平阳属高平国,南北朝时宋元嘉中始为兖州治所,即今兖州。
鸣条,古载有二,其一在山西运城安邑镇,其二在河南长垣西南。河南长垣与山东菏泽仅隔济水,一水相望,又古代通属东郡曹濮之地,故应信之。
这样,诸冯、负夏、鸣条三地清楚了,也就不难看出舜帝的活动区域,生于泰沂山系西麓的泗水上游,沿泗河而下,经过兖州,到达菏泽,最后卒于河南长垣。不能不说是孟子给我们提供了这样一条明晰的线索。
第二,据司马迁《史记》所列帝舜之世系为:黄帝——昌意——颛顼——穷蝉——敬康——句望——桥牛——瞽叟——重华(帝舜),知颛顼、穷蝉、敬康、句望等为帝舜之祖。《吕氏春秋》“帝颛顼生自若水,实处穷桑(曲阜),乃登为帝”。《泗志钩沉》记“颛顼封其庶子穷蝉於姑幕,徙封少典氏于颛臾”。姑幕在泗水县治东南五十里的姑幕山下,有姑幕城。又记“姑幕传子敬康,至孙勾望浸衰,帝乃封白马于其地,而以一都之地徙封勾望于“郚”。白马是颛顼之孙而骆明之子。郚亦称沮吾。“《寰宇志》曰坨城为古崇国,在泗上,今(泗水)治东北四十里有崇邑,西有城子顶者即坨城故址”。坨城即白马之子鲧所封之崇伯之国,《泗志钩沉》又说“尧封崇伯兼有少典、姑幕及沮吾之地”。由此可知,舜之祖颛顼、穷蝉、勾望等均在泗水,那么,舜源于泗水上游也就无可置疑了。
第三,泗水上游一带有历山、舜庙、舜井、诸冯、桃墟(姚墟)、雷泽、娥皇女英台等。《泗志钩沉》载:“历山在治东七十里,雷泽湖南脉自关山中麓南下入湖,湖心有石攒立,入秋后,湖水从石窦泻落,其声如雷,数日,湖水涸大半。湖心之石,殆即地理家所谓崩洪过渡者也。过湖正南起,为历山,其关山东路一支。环湖东滨南与历东之山相接。故湖水虽大不能西溢。山中有历山村,附近有诸冯村,有舜井,有娥皇女英台。”明嘉靖十年《重修舜帝庙记碑》载:“泗邑东南七十里有历山,乃故圣君大舜耕稼之地也。”元代《舜帝庙碑》载:“出泗水县治,溯朝阳而行,八十里之遥,有山曰历山,世传为舜帝所耕之地,其旁九男之渚,二女之台,遗迹者甚多,山之东有祠,有石刻,金大安元年重修也。”又有明碑记:“泗邑东去封内七十里,有历山,山之左有民舍千余家,自古为集。村依山名焉,为先帝大舜耕、陶、渔之处也。”根据上述所记地名,笔者逐一进行了实地考察,其结果与舜帝所涉地名无不一一相附,并且至今仍然沿用,若非舜生之地,岂能如此完备、系统而巧合哉!
第四,有关舜“作什器于寿丘”,史书多有记载,寿丘在曲阜,即黄帝所生之地。至于“陶河滨”,可见《韩非子》“东夷之陶若窳,舜往陶焉,期年而器牢”。可知“河滨”亦在东夷。又泗水有桃邑,古称陶墟、或桃墟。《左传·襄公十七年》载:“齐国伐我北鄙围桃。”杜预注:“鲁国卞县有桃虚。”《水经注》曰:“泗水出卞县故城东南,桃虚西北。”桃、姚二字相通,故知桃虚亦为姚虚。又桃、陶音同,故桃邑亦为舜“陶河滨”之处。又泗水有柘沟,柘沟制陶业历史悠久,已有五千多年的历史,素有“陶乡”之称,文物部门考证,此处早在五千年前已形成聚村,有大汶口文化遗址为证。当谓舜帝始“陶”之所。
第五,再以皋陶、伯益父子为证。
《史记·夏本纪》记载:
帝禹立而举皋陶荐之,且授政焉,而皋陶卒。
《泗志钩沉》记载:
皋陶生于曲阜,曲阜偃地,故帝因之而以赐姓曰偃。尧禅舜,命之作士;舜禅禹,禹即帝位以咎陶最贤,荐之于天,将有禅之意,未及禅,会皋陶卒。
曲阜人皋陶是舜的助手,奉命与禹同治水土,如果不先禹而卒的话,便将继禹而兴。皋陶偃姓,偃、赢音转,应为少昊同姓,说明皋陶出于少昊族。其子伯益也是夏初的一个突出人物,《夏本纪》说得非常清楚:
(皋陶卒)而后举益,任之政。十年,帝禹东巡狩,至于会稽而崩。以天下授益。三年之丧毕,益让帝禹之子启。
伯益与皋陶不同,业已代禹而立,执掌天下,尔后让位于启。皋陶、伯益为曲阜人,其佐舜之域当为近地。《泗志钩沉》云:“帝封鲧叔父白犬之子卞明于其地,以奉颛顼之祀,历夏及商。汤伐有卞,存其祀,分其地封皋陶子伯翳之裔费昌为奄国,兼有今县西及曲阜、邹、费之境。而卞明、颛臾、鄫、邾错处其间,为附庸。皋陶本偃人,赐姓偃,伯益封费,赐姓赢。奄与偃字通,而国为赢姓。”
由此可知,皋陶、伯益与舜,同起于泗水之滨。
第六,泗水元、明时期,多有碑刻记之,如元代孟从仕《重修舜宫记》、《金大安元年重修碑》等。多有真知灼见,不乏其考。现附录一二,以证其事。
明代贺逢吉《帝舜历山辨》:
按舜耕历山记载不一。《山东通志》博综审核,一以为在濮州;一以为在冀州河东;一以为在齐地。而卒以濮州为正,并无一语及泗。惟祠内载有舜皇庙云。夫三者之说,或取诸应劭,或取诸郑一,或取诸皇甫谧。而竟未闻以孟子之说为正者。孟子不云乎,“舜生于诸冯,迁于负夏,东夷之人也”。又云:“自耕稼陶鱼,以至为帝,无非取诸人者。”朱子解曰:“耕于历山,陶于河滨,渔于雷泽”。今考本县历山之东,有费县诸冯村,是舜所生处也;兖州古瑕邱,即负夏地,是所迁处也,历山沃饶是所耕处也;泗河之滨有上涧柘沟,称为名陶,是所陶处地也;历山东北,为巨湖,每遇盛夏,弥漫无涯,霜降水涸,声震原野,是所渔之处也。以是地而质诸孟子之言,若合符节矣。于今历山有帝舜庙及娥皇女英二台。虽亦详所始,而宋金元三朝有重修碑记,称帝里云。诗曰:“维岳降神,生甫及甲”。我泗山川,故称奇异,有帝舜遗迹在在可稽,独奈何不辩?且孟子即曰:“舜,东夷之人也。”又曰:“舜之居深山之中”。冀州河东,姑置无论,既濮州、济南,孰有在吾泗之东者?濮州、济南之山,孰有深于吾泗者草茅?管窥必以舜为泗人无疑。敢冒论之,以俟考古君子或于鄙言有取焉。
明代尤应鲁《历山考》:
余按山东通志及府志,历山凡三见。而泗不与焉。一在冀州,一在济南,一在濮州。据二志所参定,皆谓历山在濮州。盖本于《援神契》:“舜生姚虚。”应邵“姚虚与雷泽相近”之言也。姚墟在濮,与历山、雷泽、河滨、负夏相望。故谓舜之耕历在濮。而谈济南、冀州者皆退矣。第于吾泗亦未之深考焉。夫舜生于诸冯,而今曰舜生姚墟,盖谓诸冯之姚墟也。语见本府帝迹志,其说是矣。今濮州亦有诸冯乎?余考费县有诸冯村,离泗十里。而《水经》云“鲁国卞县东南有姚墟,世谓之陶虚,井曰舜井。墟东有漏泽方十五里,渌水泓渟凡三。大泽西际有阜,俗谓之妫亭山”64。由此观之,则泗固亦有姚虚矣。孟氏曰:“舜之居深山之中。”余观濮州多泽国,深山二字,恐濮与泗自当有辩。雷泽在历山之北,虽非禹贡之雷夏既泽,而湖面方十五里,秋冬水涸,响声若雷,名固不虚。再读唐人过河滨赋云:“步出城西门,徘徊见河滨。当其侧陋时,河水清且潾。至化无若窳,宇宙将陶甄。”则泗河之滨良舜所陶处也。水经又云:“负夏即瑕邱,为今兖州府城。”则负夏固濮、泗共之矣。故舜庙、舜井、妫亭山、娥皇女英台,皆在泗,历山遗迹尚在。自宋而金而元俱有遗碑,称帝里云。余登历山渴帝舜庙,询之老成人,咸谓此庙十里之内,蝗蝻不入境,冰雹不降灾,傥所谓圣迹是耶非耶?再考府志所述《水经》“鲁国卞县东南有桃虚”,与《天中志》所载,水经姚墟,姚桃不同,以愚意度之,桃与陶音相类,陶与姚,音相类。讹以传讹,所从来旧矣。则以桃墟即为姚虚,亦未为牵合附会之说也。而况《天中志》又促征之。因并述之以备参考。
第七,有关舜生泗上之说,历史上多有考证,但因应劭、郑玄、皇甫谧等名家者言,影响甚大,加之孔安国、司马贞、张守节等唐代学者及宋裴骃等人附合其说,遂以正史流传,后人趋之为宗。而藏山窝中的泗水县地却鲜为人知,没有得到应有的重视。
山东省图书馆藏有清末光绪年间泗水知县王子襄先生《泗志钩沉》一书,分《山川考》和《泗水疆域沿革考》两部分,详细论述了泗水境内的皇古遗踪,颇有参考价值。此书未正式出版,据本书中眉部附言记“吾师王子襄先生尝手书此铭,付邑人王文楼君选石镌诸良常山之麓,迄今未果。予尝借录一通,惜不在手下耳”。略款为“源附识”。有此可知《泗志钩沉》为手抄孤本之书。亦不为世人多知。
已故历史考古学家王献唐先生于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曾亲临泗水、曲阜、邹城一带考查,并著有《炎皇氏族文化考》一书,该书从多学科的互相参照中,对有关记载上古三皇五帝等史迹的文献资料作了详尽的考辩,虽然有些观点尚有商榷之处,但其资料之充分,论证之扎实,表现出独特的见识和一代学者风范。书中所列八证以明伏羲、帝舜源于泗水,是为一大贡献。
综上七款,足以证明泗水是舜部落的发迹之地。至于曹濮之地,亦有舜帝的遗迹多处,而史书多以此地为舜帝之都,这与泗水为舜之故地并不矛盾,恰恰证明了舜帝或舜部落迁徙的历史事实。
首先,自炎、黄、蚩尤逐鹿中原以后,鲁中南、鲁西南即汶泗流域的父系氏族部落,沿河、济之水向中原方向迁徙。先是颛顼自曲阜迁徙濮州,散见于多种文献记载;紧接着是帝尧迁徙陶丘;然后是舜帝迁往曹濮,可以断言,舜帝部落在曹濮地域活动时间较长。在尧舜迁徙以后,将原地的山名、泽名、地名等亦带到曹濮之地,逐有历山、雷泽、姚虚、舜井等地址遗迹。以后,其后裔不断外迁,并在各地发展,为追忆其故乡,遂将当地之山称历山,当地之渊称雷泽,等等,有山无泽之地,则选其近者称雷泽,有泽无山之地,则选其近者为历山。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不可能把所有的地名都带走,故而到汉代考证时,因孟子所言与其考证甚远,故而不提。如将孟子语及汉人所追之地名括在一起,则不攻自破,唯泗水上游兼有之,集诸冯、姚虚、雷泽、河滨、寿丘、负夏、历山、舜井、舜庙、娥黄女英台等众多遗迹之名为一地者,其他任何地区,均难与泗水流域相匹。唯孟子言舜“卒于鸣条”不在汶泗流域,加之曹濮舜帝之迹,岂不恰好证明了帝舜迁徙之事实么!其次,考古发掘资料的日益丰富,越来越多地证明了大汶口文化区域率先进入父系氏族社会,并以相当快的速度向外幅射。到龙山文化时期,山东及河南东部、苏北、淮北、冀南等地,形成了文化内涵与特征比较稳定而统一的海岱文化区域,这都充分证明了鲁中南父系氏族向中原迁徙的客观事实与社会效应。